記者張渝萍/綜合報導
「我常說,我只是想做新聞,那麼困難嗎?」在2020年香港《蘋果日報》解散後,曾在《港蘋》擔任主管的李家聰便離開香港,先是到了英國,輾轉到了台灣,並進入美國自由亞洲電台(RFA)粵語組在台灣的分部。他萬萬沒想到,歷經《港蘋》被中共強制解散後,RFA粵語組也在美國總統川普縮減預算下熄燈,讓他經歷第二次的媒體解散。
來自《港蘋》專題組的記者梁嘉麗,同樣也在《國安法》實施後,2023年輾轉來到台灣,創立《光傳媒》,專門鎖定香港本地因《國安法》與《香港23條》控管下無法報導的禁文。而這一做,也已要邁入第三年,「我會繼續做專業的新聞記者,我會做到75歲!」
李家聰與梁嘉麗如今有更務實的計畫。香港海外獨立媒體撐過兩三年後,要如何能持續運作攸關「自由香港人的話語權」,因此他們決定成立平台「追光者PULSE HK」,希望能統整現有的資源與人力,在香港的黎明來臨之前,能讓香港新聞能長久地在各地自由遍地開花。

▲追光者創辦人李家聰與梁嘉麗。記者製圖
國安法+23條 香港新聞業面臨前所未有黑暗期
2020年6月底,香港實施《國安法》,內容包括分裂國家、顛覆國家政權罪等;2024年3月,香港《基本法23條》實施,新增了5項《國安法》沒有的罪名,如叛國、竊取國家機密、煽動叛亂、外國政治組織或團體在香港進行政治活動,以及香港政治組織或團體與外國政治組織與團體建立聯繫等。讓中共對香港的管控更加嚴密。
在這樣的條件下,最容易觸碰紅線的行業,新聞行業就是其一,因此香港的新聞環境正面臨前所未有的黑暗期。李家聰說:「我有很多(在香港)的媒體盟友去記者會會發問一些少少具批判性的問題,馬上政府就會打電話給你的老闆,問記者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讓我們(政府)尷尬。」
只能記錄不能問 香港「報導者」淪「錄音者」
不能問問題,不能對事件批判,政治最好不要碰,李家聰無奈說:「你自己角色就會慢慢遠離reporter(報導者),而變成recorder(錄音者),人家講什麼我就寫什麼。」
李家聰認為香港有新聞自由且具批判性的時代已過,短期內也看不到變好的跡象,「其實以前在北京,你去問江澤民也可以啊,江澤民當時老是說你們香港記者去哪都一大堆,我感覺那時候還是有自由的,但和現在相比,跟那年代比起來,真是不值一提。」
香港年輕獨立媒體記者 也受港府騷擾
梁嘉麗也認識還在香港本地打拼的年輕記者,他們也都面臨被打壓的窘境。她舉例,這些年輕人在大學時期經歷過反送中運動,他們不想到主流媒體工作,於是轉向獨立媒體,想不到因此時常受到政府騷擾,甚至有人連家人的房東都被騷擾,「很誇張,就是要房東不要租房子給他(年輕記者)的媽媽。」
「你可以想像很多有熱情的、很專業的記者離開這個行業,然後剩下來(在主流媒體)的是什麼人?就是打工啊,每天8小時、回家吃吃飯。」梁嘉麗坦言,目前香港主流媒體中,擁有新聞熱情與堅持新聞專業者所剩無幾,「政府說什麼,老闆說什麼,我就哈哈哈我改、都改。」她無奈地說,這樣這個行業能教給年輕人什麼,年輕人根本沒辦法學到真正的新聞專業。
法庭新聞成唯一「安全途徑」紀錄香港政治
無法監督政府、無法做批判性報導,新聞寫了也不一定能刊出,這些雖然不是極權國家特有的情況,但這樣干預新聞專業的頻率肯定較民主國家更高。李家聰與梁嘉麗皆表示,此時要紀錄香港政治與社會議題,「法庭新聞」可能是最安全的一種,不過即便如此,這些專門記錄法庭新聞的獨立媒體也是躲不過被騷擾的命運。

▲李家聰指出,目前法庭新聞在香港是「國安係數最安全」的一種新聞類型,但即便如此這些法庭記者還是會被騷擾。(圖/記者張渝萍攝影)
李家聰指出,目前法庭新聞在香港是「國安係數最安全」的一種新聞類型,「完全沒有批判性,只記錄法院內談話,但其實你可以看記者協會前幾個月做的報告,連像這種媒體都會被騷擾。」李家聰表示,從這案例可看出,原來在港府眼裡,連法庭新聞也不容許,「真的有夠誇張,紅線低到這種程度。」
梁嘉麗則指出,法庭新聞在這個言論緊縮的時代是非常重要的。她提到台灣的美麗島事件,當時很多報導不能寫,但法庭新聞是最後一道防線,可以記錄當下,讓後人了解當時發生什麼事,「我特別感動,就是在看展覽的時候,我覺得這就是現在香港的情況。」
什麼都不能說 大學新聞學教授:怎麼教?
不只新聞業,香港大學裡的新聞學的老師也綁手綁腳。香港的新聞自由指數從過去最佳的18名,到2025年直接跌到140名,與中國同樣都被歸類到「狀況惡劣」行列。一下從天堂掉到地獄,大學新聞學教授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用過去「自由年代」的經驗與知識教導學生。李家聰向記者表示:「我有認識的老師,他只是在課堂講了中國新聞自由排名的事情,然後就被辭退了,他也只是陳述客觀事實,也不敢去批判。」
但到了台灣,也很難完全脫離中共的掌控,因為中共的跨境鎮壓,讓不管是在台灣、英國、澳洲、加拿大等世界各地的香港人與中國人,都可感受到中共「長臂管轄」的各種形式威嚇。
匿名還是會害怕 中共跨境鎮壓讓海外港人恐懼
對於他們來說,「不能回香港」已是基本款,因為中共的壓力,讓不少人想加入他們的行列,也都會因為家人還在港,或是擔心自身安危而退縮,再加上資金籌措的問題,讓每天的營運都像是一場場未知冒險。梁嘉麗說:「《國安法》和《基本法23條》的問題,讓資金與聘人都很困難……很多人做一陣子後覺得有風險,或者有點危險就不想做了。即便沒有掛名,但因為還會回香港,或家人還在香港,即便匿名還是會害怕。」

▲《光傳媒》邁向三年之際,創辦人梁嘉麗還是得天天打怪,她稱不少人憂香港國安法而不敢為《光》工作。(圖/記者張渝萍攝影)
不過因為香港本土已無新聞自由,在這個緊繃、情緒難以紓解的環境中,《光傳媒》等境外香港媒體,成了部分香港人的抒發管道。梁嘉麗說:「有部分人很壓抑,很想講,但當地沒有媒體讓他們發表批判性意見,所以會很願意匿名受訪。」
但境外媒體在港府眼中宛如大怪獸,常被扣上反中亂港、與境外勢力勾結的帽子,因此在尋求受訪者時,梁嘉麗一定會向對方「告知風險」,尤其《光傳媒》更加關注香港本土不能報導的政治、人權等「敏感」新聞。
經歷兩次媒體解散 李家聰:資源統合才走得久
包括總部在台灣的《光傳媒》、在英國的《追新聞》,甚至在香港本土的不少獨立媒體,這些仍抱有新聞理想的香港人在各地堅守崗位。但經歷過兩次媒體大解散的李家聰認為,勢必得資源統合才能走得更遠。
李家聰指出,現實很殘酷,香港壹傳媒規模這麼大的媒體,最後因為老闆被抓了就倒了;RFA是美國政府資助、運作多年的媒體,也因川普倒了,「我覺得可惜,但沒有傷感。」他從這些事件中更加明白,要有自己的營利模式,才不須這麼依靠外界資源。

▲歷經《港蘋》被中共強制解散後,李家聰離開香港輾轉到台灣,並進入RFA粵語組在台灣的分部,他萬萬沒想到RFA粵語組也在美國總統川普縮減預算下熄燈。(圖/翻攝自自由亞洲粵語 RFA Cantonese臉書)
他坦承他正在建構一個可以單純做新聞的烏托邦,且希望藉由三階段去完成。第一階段是前幾年大家各自努力經營獨立媒體,過了兩三年累積經驗後,目前正展開第二階段的「追光者」平台募資計畫,整合各家媒體資源;第三階段是吸引更多不同的海外媒體加入,包括娛樂、體育、消費旅遊等等,希望成為可以有營利的大眾化媒體平台。
先幹了再說!《光傳媒》離岸報導香港踏入第三年
李家聰闡述的構想,彷彿是在將過去被打散的蘋果日報中的各個部門與分類,像拼圖般一一找回。他和梁嘉麗都說,因為過去黎智英時常鼓勵同事嘗試新東西,做錯了就找出問題改進,從來不會「光說不練」。在這樣的環境養成的記者,通常都有一股傻勁往前衝。李家聰說:「我們蘋果人就會比較習慣,想到就去冒險,不會想什麼10年計畫。」梁嘉麗在旁附和:「我們都是10天計畫了。」
即便擁有滿滿的衝勁與熱情,他們也絕非三分鐘熱度。《光傳媒》已邁向第三年,至今梁嘉麗還是得天天打怪,她為了經營獨立媒體,從過去埋頭苦幹寫新聞的專業記者,到現在還要學會找資源、處理行政事務、聘請員工等等。

▲梁嘉麗與李家聰正展開「追光者」計畫,希望能將離散港人媒體統整,讓獨立媒體能走更遠。(圖/記者張渝萍攝影)
還沒運作就被親中港媒批:反中亂港
或許是香港的黑暗,讓人更在意新聞自由、更願意守護新聞專業。梁嘉麗解釋,之所以新平台要叫追光者,是因為他們想像自己是小小的光點,讓人看見香港人還在努力,也告訴香港人別絕望,「因為我們還抱著希望,所以才繼續做,不然就去賣咖啡了。」當然,光也代表真相與事實,這是他們一直在做的事。
然而,追光者平台都還沒完全開始運作,就被香港的親中媒體批評是「反中亂港」的組織。對此,李家聰維持一貫樂觀的心態說:「凡事都有兩面,你看,我們還沒開始就引來很多批評報導,所以他們評估我們會成功的,他們評估我們很厲害。畢竟沒有影響力的話,就不需要花這麼大力氣把你壓下去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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